断袖不分芒
1
“咳。”
楚瀚用拳抵住唇,闷闷的咳嗽了两声,案旁的青铜宫灯上蜡芯顺势一晃,明明灭灭间,恍若故魂踏风来访。
长福连忙去侧殿的小厨房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桂花雪梨汤,脸上的褶子愁眉苦脸的聚成了一朵菊花,“陛下,三更了,休息一会吧。”
“不用,朕……咳,”楚瀚刚说了一句,嗓子里立马用涌出了一长串无法抑制的咳嗽,“朕要把……咳咳……”
“陛下……”长福欲言又止,最后却道,“那您快些喝了这汤吧。”
“唔,放着吧,”楚瀚连视线都不曾移动,潦草的敷衍道,“朕等会儿喝。”
“……”
长福站在楚瀚的身侧,满眼担心的看了这位青年的帝王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会这样。
楚瀚继续执着朱笔批阅奏折,长福静静的侍立在他的一旁,雅奢且端肃的大殿一时静默无言,只余烛芯偶尔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微微吵闹了起来,旋即又很快的安静了下去。
“长福,”楚瀚连头也没抬,“去看看怎么了。”
“喏。”
长福应了一声,往殿外走去,只一小会的功夫便回来了,他讲:“陛下,是下雪了。”
楚瀚蓦地的停住了笔,喃喃重复道:“下雪?”
长福便又重复了一遍:“是,陛下,下雪了。”
楚瀚抬起了头,向来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黑眸此刻竟有些恍惚,他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惆怅,又仿佛是沉重的叹息:“……下雪了啊。”
顿了顿,楚瀚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起身往门口走去,长福连忙取了大氅为他披上,跟着他走出了大殿。
夜色如墨浓稠,乌云覆月,但鹅毛般的雪花自天际洋洋洒洒飘下,萤红的灯笼蜿蜒在深深的宫宇间,天地间静谧而安然,月色映着雪色,空气中都似浮动脉脉的安适气息,楚瀚负手而立,站在高高的白玉石阶上俯瞰着大半个皇城,表情却是怔忪的。
雪太大,长福撑起了一把伞立在楚瀚的身后,为他撑着。
楚瀚默然的站了一会儿,屏退了提灯了女官们,只留下了一个长福跟着,两人下了玉阶沿着宫墙慢慢走着,良久,楚瀚道:“长福,你知道么,清叙最喜欢下雪天。”
长福神色一动:“是,奴才知道,陛下跟奴才讲过很多次,沈大人最喜欢下雪天。”
“嗯,”楚瀚抬起头看着夜空,继续说道,“以前每年下初雪的时候,他总会很开心,只要他在京城,也不管我忙不忙,拿着一罐梨花白就来找我对饮,好几次,我还险些误了上朝。”
楚瀚微微的笑了起来。
只有每次提到沈清叙,楚瀚才会露出一年里仅有的笑脸。
长福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们两个喝多了,三更才睡,结果五更就要起来上朝,天又冷,时间又紧,慌里慌张的,好歹算是到了,结果殿里那些老头子老是盯着我们看,我还纳闷的不得了,结果等下朝天亮了才发现,是我们的腰带系反了。”
楚瀚闷声失笑,思绪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夜,眼里只余一片清浅的柔软。
这其实算是皇家秘闻了,当朝皇子与朝中从一品大臣深夜相聚同寝而卧,实则败坏有伤皇家的颜面,但楚瀚不在意,长福也只是侧耳听着,他是知道这些的,自楚瀚登基这九年来,他几乎年年都能听到楚瀚嘴里各种各样的沈清叙。
顽劣的,肆意的,年少俊朗热烈的。
沈清叙是在楚瀚登基之前没的,原本是仕途一片坦荡的少将军,外人都道‘沈郎清肃’,他很少笑,一身银甲白衫倾倒万千上京待嫁闺中的姑娘,但他却总是一副高山仰止的模样,带着一种生人勿近且刻板到的不近人情的冷漠。
上京里曾有两大妙事——公主折腰,沈郎言笑,多少王官贵族布衣百姓曾心驰神往啊,可惜公主最终远嫁,沈郎……再无人可知沈郎那一笑,是怎样的光景了。
公主是先帝的长公主,一曲惊鸿折腰舞艳殊天下,沈郎就是沈清叙,一笑是世无其二的惊绝,但他极少笑,朝中有人与他共事五年,一次都没有见他笑过。
就是这么一个前途坦荡军功赫赫到有些失真且不近人情的沈清叙,在楚瀚的口中却是年轻的,柔软的,甚至有些顽劣的这么一个活生生且更有人味的少年郎。
“我知道世人都说他冷漠到不近人情,”楚瀚没有回头,但他像听到了长福的心声似的,说道,“他十六岁就成了少将军,不这样,怎么能服众?何况他那张脸——他原先还和我讨论过,觉得自己长相过于清秀文雅了,想要在脸上留个疤,显得凶一点,我劝了他很久,”楚瀚声音里带了笑,“他才放弃拿刀在自己脸上划一刀的想法。”
长福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似乎是不敢相信外人口中清冷严谨的沈大人会有过这么……孩子气且异想天开的想法,他斟酌了片刻,也笑着回楚瀚:“还好陛下劝住了沈大人。”
“是啊……可是劝得了一时,劝不了一世……”楚瀚低下头慢慢的走了一段路,突然道,“有什么意思呢?”
楚瀚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道:“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长福,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景帝,世人都骂他荒诞昏庸美色误国险些葬送了祖宗百年的基业,可我却知,他才是活的最明白的那一个,”楚瀚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一股子浓稠的血腥气从字里行间透出来,杀意扑面,“江山没那么重要,百姓也没那么重要……可是最重要的那个,却被最不重要的那些误了。”
楚瀚吸了一口气,表情冷酷:“那些低贱的愚民……怎么配让他来守护呢?”
长福摒声静气,立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楚瀚闭了闭眼,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伸手任一片飘转的雪花融化掌心方慢慢往回走去:“给我拿一罐梨花白来。”
“喏。”长福应了一声。
楚瀚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我不上朝了,有什么要紧事,先给勤王处理着。”
勤王是楚瀚的弟弟,楚勤的母亲曾在楚瀚孩提时期给了他诸多照顾,所以兄弟二人关系很好,因此楚勤虽然有封地,却依旧在楚瀚的授意下留在了上京。
这种授意下众人皆知的心思——恰恰也让众人知道了当初一直到如今楚瀚对沈清叙有多认真。
虽然沈清叙从未知情过……也或许,他只是装作不知情的。
长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应道:“喏。”
2
寝殿内的地龙烧的很旺,宫人都被屏退下去,楚瀚熄了蜡烛,打开了一扇窗,坐在地上捧着酒壶看着天上的纷扬的飘雪和月亮。
雪色映着月色,天地间一片皎洁,寒气从窗口透进来,楚瀚眯着眼从窗外看去,看着那些夜幕中层层叠叠的朱红色屋檐,心底突然蔓延上一阵无法遏制的悲戚和孤独。
“阿叙,九年了……”楚瀚抬起手敬了月色一杯,自言自语道,“竟然这么久了,我却很少能梦见你,可我一闭眼,脑子里都是你。”
“十五岁那年你来找我喝酒,我对你讲,若你是女子就好了,若得沈家清叙,吾必当以金屋储之。你笑我傻,搭着我的肩说兄弟也能在一起一辈子,我为君,你便当我一辈子的臣。”
“那时候啊,我看着你,心道傻的不知道是谁。”
“十七岁那年,我监国,你承了你爹的爵成了少将军,你生辰那日我们在一起喝酒,我看着你,说,咱们当一辈子的君臣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给你。”
“那时候你站在玄武门上附身往下看着,素白的衣袖被风卷的扬起,就像一只从九重天上落下的白鹤,好看的让我忍不住想吻你,你说,你不要赏,只愿能和我当一辈子兄弟,我笑着说好,其实心里难过的恨不得要哭出来。”
“二十一岁的时候,你躺在我的怀里,握着我的手……”楚瀚的声音颤抖的厉害,端着酒杯的手也不住的晃,他仰头喝光了酒杯中的残酒,哽咽道:“却说让我当个好皇帝,不要记恨百姓,创立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就像咱们年幼时说好的那样。”
“我听了你的话,减赋税,扩土地,去徭役……我为你开了盛世,我没有失言。”
楚瀚说着,突然扔下了酒杯,双手撑着额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手臂上,喃喃道:“可我不想当皇帝了啊,我是个懦夫,我连喜欢的人……都护不住啊。”
楚瀚就那样靠在寝殿的柱子上,清冽的酒水洒了遍地,语无伦次的哽咽着有些颠倒的语句,说出了那些清醒时深深压在心底不能诉之于众的话,将那些深埋于心的浓烈的思念,如同青涩而莽撞的少年一般,说出了口。
天亮时,他被长福小心翼翼的喊醒了。
“陛下?陛下?”
“……怎么了?勤王去上朝了吗?”楚瀚半睁着眼睛,喉咙嘶哑,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咳……长福?”
“勤王已经代您去上朝了,您没去榻上睡?”长福大惊失色的触了触楚瀚的额,“陛下,您发热了!”
“难怪……咳咳,”楚瀚打了个哈欠,又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无所谓道,“正好让勤王替朕多处理几天朝政……给朕倒盏茶,唔,别喊太医了,朕给勤王留个字条,咱们去别宫呆几天。”
长福有些无言的望着楚瀚:“陛下……”
“去啊。”楚瀚斜眼瞥了长福一眼,脸色倒是因为生病的原因没往常那般阴沉冷厉了,“怎么,等朕自己动手?”
长福愁眉苦脸的去倒茶:“喏。”
一炷香后,长福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带着几列禁卫,跟着楚瀚踏上了去别宫的马车。
“勤王生性跳脱,若是王爷……”长福愁眉苦脸的看着楚瀚,“若是王爷也赌气罢朝了可怎么办?”
楚瀚冷着一张脸支着额头靠在马车上的小几上,意简言赅道:“那你去。”
长福立马不说话了。
午时还未过,楚瀚就到了别宫,因为来的匆忙,别宫里只打扫出来了大殿和寝殿,宫人们瑟瑟发抖的跪下告罪,楚瀚掀掀眼皮,看也不看的就进了寝殿,长福瞅了一眼楚瀚的脸色,便道:“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罢。”
虽然皇上嘴上虽然总是凶巴巴的要砍人脑袋,其实心里还是好说话的不得了呢。
3
长福进去之后就看见楚瀚正站在寝殿窗前的小桌前写字,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吩咐道:“给朕拿几壶梨花白来。”
长福臊眉搭眼的回他:“陛下,您发热了,奴才吩咐膳房给您熬了药。”
楚瀚停了笔,皱着眉抬头,却发现长福根本就没有看他,顿时有些气恼的叹了口气:“朕好得很!”
“药一会儿就好,奴才恳请陛下,万万以龙体为安。”
楚瀚简直被气笑了:“长福,你是料定了朕不会处置你?”
长福又低了低头:“奴才不敢。”
“……”楚瀚蹙着眉盯了他半晌,不再写字,从他身旁踱了过去时半是无奈半是气恼的哼了一句:“……你这奴才。”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等楚瀚走后,长福嘘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其实他呆在楚瀚身边这么多年,知道私下的他并非传言中那么不讲理的主儿,相反的,有的时候楚瀚平易近人甚至不像个帝王,但他还是怕,因为在除了谈及沈清叙之外的朝堂,楚瀚血腥气重的仿佛就像个浴血而生的罗刹。
楚瀚沿着别宫慢慢的走,翻来覆去的想着沈清叙,他其实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清叙的,只是知道‘喜欢’这个词的意思的时候,这两个字就已经和沈清叙分不开了。
沈清叙七岁的时候是他的伴读,她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镇守边关,孤零零的一个住在冷冷清清的将军府里,也有笼络的意思,皇帝便把小小的沈清叙接进了宫当了楚瀚的伴读。
其实楚瀚从小就不受宠,他是嫡长子不错,可她母后是前朝的公主,立为后本是为昭明本朝仁厚,因此楚瀚刚出生不久她便请旨去了佛堂,楚瀚长到七岁,都没有见过她两次。
楚帝也不是很疼他,该有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可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爱,楚瀚茕茕而孑然。
沈清叙的到来无疑将楚瀚那些未曾被人仔细关照怜惜过的爱都填满了,沈清叙早熟,也知道楚瀚的不好过,他们白天一起上课,下了课楚瀚要写功课,沈清叙就在一旁为他研磨,给他倒水递点心,晚上也同睡一张被窝,冬天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头挨着头,窗外是纷飞的大雪,窗内是静谧的夜。
沈清叙说:“阿瀚,我爹爹说,雪花就是天上的亲人的吻呢。”
楚瀚默默的望着天空,他知道沈清叙的母亲去得早,想了想,他说:“噢……那你娘亲一定很爱你。”
沈清叙就开心的笑了起来了,他站在屋檐下用掌心接着雪花,同时也察觉到了楚瀚的一点儿失落,他挪到楚瀚的身边,抓过他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吻,轻轻柔柔的,就像蝴蝶飞过春天那样,小小的沈清叙冲着他眨眼:“你有我呢。”
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楚瀚眨眨眼,眨下了眼眶内的一点湿意,有些傲娇的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出声了,沈清叙笑眯眯的看着楚瀚微红的面颊,默默的把对方的手握的更紧。
上京的冬天分明那样冷,可是两颗心靠的如此之近,以至于全身都暖的发烫。
很久以后,楚瀚才琢磨出,原来他还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沈清叙了。
十七岁的时候沈清叙的父亲在边陲与戎人交战的时候遇袭,随行的军医救了整整半个月最终也没有救回来,承爵那天沈清叙沉着一张脸红着眼眶在楚瀚面前发誓,他要让大楚的边疆,再无一个戎人敢侵犯。
等到楚瀚生辰的时候,他们并肩站在玄武门的城墙上俯瞰着上京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脊,沈清叙素白的衣袂被风卷起,修长的脖颈半掩在绸缎之下,像只乘风欲去的鹤,楚瀚拼劲全力才忍住想亲吻他的冲动。
先帝不尚武,因此多采取怀柔政策,楚瀚说:“你等我,等我登基了,就把兵权全都给你,让你把戎人一个不剩的全都赶出大楚的疆域,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你想要什么赏,我都给你。”
沈清叙眼睛亮的像是淬了星子:“好。”顿了顿,他又道:“我不要赏,我只愿和你当一辈子兄弟,世人都道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不想你真的当孤家寡人。”
听到沈清叙的话,楚瀚就像把心脏放进了药汁里浸了一遍又一遍,就连舌尖都是苦的,可是苦着苦着,他却又分明尝出了一抹甜。
他们一个是未来的皇帝,一个是未来的大将军,他们的前途坦荡明亮,他们又仿佛看不清路到底在哪里。
明明白白,到底还是输给了一个‘难得糊涂’。
楚瀚二十一岁的时候登基,登基的第一年,他就像以前说好的那样,把所有的兵权全都给了沈清叙,让他去带兵,去打戎人。
一开始是顺利的,可是越往后,仗就越难打,仿佛戎人也知道这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因此格外顽劣。
到隆冬的时候,军里有人开始传言,沈清叙要和戎人联手,自立为王,反正他手中有着全部的兵权,接着军队里就开始人心惶惶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清叙简直被气的肺都疼了,气着气着又笑了起来,他写信给楚瀚说这件事,楚瀚命人日夜赶路,只花了七天就把信递了回来,信上却很不正经道:“我信你,等你回来我替你揍他们。”
还描了一个拳头。
沈清叙也不管是在大帐里,只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
两列桌下的亲信副官一脸看到铁树开花似的表情,接着又默不作声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猜肯定是咱们陛下,打赌吗,一两银子。”“我也猜是陛下,三两。”“等等,我也……”
“等等,那谁赌不是陛下?”
“……”
沈清叙当然没注意他们的眼神交流,他刚想把纸折起来,却发现纸的背后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算了,不等了,我来了,就是当皇帝太麻烦了,不能骑马,可能要晚几天才行,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瘦。”
落款是楚瀚。
沈清叙慢吞吞的收回了纸条,原本焦灼的内心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流,让他突然变得妥帖安稳起来。
“传令下去,修整兵马,三天后直捣戎人老巢。”
沈清叙掷地有声的下了令,让那几个都准备把银子掏出来的副官骇的差点跳起来,可那时候的沈清叙不知道,流言,有时候甚至比明枪暗箭更容易致命的。
戎人知道自己这场仗不好赢,因此使了很多阴招,反间计用了一条又一条,流言在沈清叙不知道的时候越来越来,也越来越严重。
但沈清叙并不放在眼里,他入朝的时间太短,短到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一个都没有学会,短到他那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家三代英烈,祖上是开国元勋,沈家最荣耀的时候上骂昏君下打佞臣,丹书铁券置于宋府祠堂无人敢言其一二,沈清叙是有他自己的骄傲的。
沈家忠君为国,百年从未有过异心,从前不会有,往后更不会有。
但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
4
沈清叙在那一役中所向披靡,但军队里却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量,戎人越打越猛,汉军越挫慌,傍晚的时候,沈清叙带领的军队就被戎人围在一个山谷。
沈清叙一身银甲都被染成了红色,也不知道到底伤在了何处,声音也是嘶哑不堪的,他气急攻心,脸色发白的骑着马上冲士兵吼:“戎人背水一战,今日你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这里是战场!这场仗,你们不拼命,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为我打仗?不是!你们是在为自己打仗!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子,为了你们的儿女,为了让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个太平盛世,不用提心吊胆,”沈清叙的眼圈有些发红,“……也不用再担心下一个仲秋,下一个新年,他们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还会不会回来!”
“我的父亲,沈砺!大楚的前将军,就是死在了戎人的埋伏下!我沈家,三代英烈,我的父亲,爷爷,甚至太爷爷,都是生于大楚的国土,却死在战场!我沈家,百年以来为国为民从无异心,百年以后,更不可能有!”
沈清叙深吸了一口气:“我听到了那些传言,可我以为你们都会知道——我沈家,什么时候出过孬种?!这样拙劣的流言,这么不入流的污蔑,你们也会信!?我沈清叙,九岁当太子伴读,十七承爵入仕,二十一岁当上将军,为君为国忠心耿耿,若有二心,死不足惜!”
那些士兵的听着听着,全都齐齐低下了头。
沈清叙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水和汗水,继续道:“现在,大楚的男儿们,不要再让你的亲人们失望!不要让戎人冲破我们的边疆去为非作歹!拿起你们的刀和剑,为你们的同胞报仇,为你们的父母儿女而战,为了一个太平盛世——而战!”
“战——!”
呼声传出去很远,在戎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时,数以万计的大楚士兵从山谷内涌出,红着一双眼睛就开始了厮杀,这一战从傍晚杀到第二天黎明,人越来越少,鲜红的血淌成了一条小河,到处都是断颅残肢,呼吸之间都是浓重的血液的腥气。
沈清叙握剑的手都麻木了,腰腹被刀锋划开,随便一裹就继续杀敌,肩膀被箭矢刺穿,拔出来又继续厮杀,鲜血在他身上染了一层又一层,玄色的铠甲都被干涸血裹成了锈色,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他察觉到自己的鲜血正在急速的流逝,他好像越来越冷,拿剑的手也越来越沉,但他是将军,是这只军队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懈怠——起码在楚瀚来之前,是这样。
一只箭矢破空而来直穿他的后心,身旁的亲卫阻挡不急,眼睁睁的看着沈清叙喀出了一口血。
“将军!”
“无事,”沈清叙若无其事的反手砍断了那只箭矢的尾端,强烈的疼痛倒是让他一下子无比清醒,从前一天的傍晚到清晨,他整个人都未曾有过一丝松懈,仿佛崩到了极限的一只弓,眼前的残局不过是戎人的垂死挣扎罢了,时间问题,不足为惧,“我们终于……做到了。”
亲卫红着眼眶看了一眼沈清叙没有一丝的血色的脸色和唇色,抹了一把脸,大吼一声一抬手就是两个戎人的脑袋。
快些结束吧,他在心里默念着,大楚唯一的将军……可不能,魂归边塞啊。
太阳明晃晃的立在正午时,一堆乌压压的骑兵群驾马而来,旌旗上黄底黑字的大大的‘楚’字让所有的楚人都松了一口气。
马上就能回家的念头让戎人迎来了楚人更为强烈的反杀。
沈清叙骑在马上,双眸恍惚的扫视了一圈他的战场,笑了。
太好了,他赢了,他做到了。
他的理想,他的家仇,他的帝王,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楚瀚,你看到了吗?
……
楚瀚心急如焚,他在昨天就接到了沈清叙被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的带着军队就往这边赶,乌压压的军队逆光而来,戎人四处逃窜,楚瀚命身旁的亲信带兵去追杀戎人余孽,自己驾马去找沈清叙。
沈清叙其实很好找,他身下的那匹白鬃黑蹄的马还是楚瀚给他从西域而来的贡品里挑出的最好的那一个,他手中的剑是曾经老将军的‘记归’,而他整个人,即使身染血污,都仿佛遗世独立的云中君子。
楚瀚驾马奔过去,仔细的凝视着久别重逢的心上人,然后他跳下马,站在地上冲他笑:“阿叙,你赢了。”
——我们回家吧。
这是他未说出口的话,可是他还没有说完,沈清叙就从马上栽了下来,栽到了他的怀里,而他本人却还是笑着的:“皇上,臣幸不辱命。”
楚瀚吓了一跳,又以为是沈清叙再和他玩笑,他半抱着沈清叙,仔细看着对方苍白的脸颊,开始意识到了事情好像不对。
“阿叙,”楚瀚抖着唇,神色有些张惶,他近乎可怜的问他,“阿叙,你没有……受伤吧?”
“当然受伤了,”沈清叙笑,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任由楚瀚把他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上,他的肩膀靠在了楚瀚的臂弯里,就像一对正在互诉衷情的情人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漫不经心的,“而且大约有些严重。”
沈清叙的亲卫早在楚瀚到来之际就去找随行的军医了,因此沈清叙并不着急,这种事,其实急也没有什么用。
楚瀚抖着手摸到了沈清叙后心的那枝断掉的箭柄,一滴泪就那么滴到了沈清叙的脸上,沈清叙笑着叹了口气:“像什么样子啊,皇上,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臣下的面前哭。”
“阿叙,阿叙,”楚瀚哽咽着问他,“你痛不痛,军医这就到,我带你去找军医,你等等,你等等——”
你等等我,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人世间啊。
“好。”沈清叙伏在楚瀚的肩头,声音低缓,“我等你,阿瀚,小时候你说过,你要当个好皇帝,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我就为你守护整个山河,让整个大楚都河清海晏,万世太平,是吗?”
“是,”楚瀚闭了闭眼,心如刀绞,“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但是阿叙,你得看着我,不然,我做不到怎么办。”
“不会的,”沈清叙轻笑了一声,他笃定又有些伤感的重复了一遍,“不会的。”
楚瀚下令就地扎营,军医被沈清叙和楚瀚的亲卫跑着拖了过来,还没把气喘匀,就被对方吼着下令开始救治,沈清叙晕在楚瀚的怀里,又被对方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皇帐里,蓬松而柔软的狐裘被腰腹肩膀层层的皮开肉绽的刀伤和箭伤染得鲜红,还有后心处的箭柄,但是看着就让人心悸。
楚瀚红着一双眼,把刀架在军医的脖子上要他救人,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风清玉朗的贵公子啊,怎么去了边疆一趟,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他的心都要碎了。
军医跪在地上喊饶命:“陛下,后心的箭伤太深,伤及心肺……将军又失血太多,大补之药药效太重不宜多用,只能先用人参吊着一口气,臣下尽力了……”
楚瀚转身提着人出了帐子,又把旁边处理公务用的帐子噼里啪啦砸成一团。
最后他说:“能拖几天就拖几天,将军活多久,你就活多久。”
轻描淡写的语气,又仿佛声声都淬了血。
楚瀚的喜怒无常帝王之气就从那一刻开始走向不可逆转的杀伐和血腥之路,这条路上少了他最想珍惜和保护的那个人,那剩余的一切,根本就毫无意义了。
楚瀚苦中作乐的想,反正沈清叙也根本不会和他在一起。
5
沈清叙死于楚瀚来到的第三天。
那天白天的沈清叙状态难得的好,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只是楚瀚死不承认,沈清叙非要让楚瀚把他扶起来,楚瀚没法拒绝沈清叙的一切要求,只好小心翼翼的把他半扶了起来,又用千金难求的狐裘给他垫背。
“沈家祖上三代都是死在战场,”沈清叙笑用指尖拈了拈锦被上的金丝,“倒是在我这里出了个意外。”
“阿叙,”楚瀚深吸了一口气,“能不说这个么?”
“怪我怪我,”沈清叙有些俏皮的冲楚瀚眨眨眼,“对不起,阿瀚。”
楚瀚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回京城,好不好?”
沈清叙‘唔’了一声:“我一直都在陪着你啊,从小时候到现在,以后也不会变的。”
楚瀚盯着沈清叙看了一会儿,然后红着眼眶笑了。
楚瀚在沈清叙受伤之后一直陪着他,一朝帝王倒成了个陪床,因此第四天的时候,只有楚瀚冷着一张脸从帐子里出来,平静的告诉大家沈清叙去了的消息,然后命令当天就启程回京。
楚瀚把放着沈清叙的棺木放在了自己的马车里,他让人临时加大了马车的尺寸,回程的半个月里,楚瀚极少出马车,也不让人随意的靠近马车,因此没人知道,每晚他都和沈清叙睡在同一个棺木里,头挨着头,手臂碰着手臂。
就像一对很寻常的夫妻那般,交项而卧,同床共枕。
这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他非常好,武可以保家卫国,文可以吟诗作对,更重要的是,那个人叫沈清叙。
好是世间独一无二千般好,可惜他的好从此就停在了风华正茂的二十一岁。
楚瀚想,少了沈清叙的他,大概要在这皇城任性一回了。
…
半个月后回到了皇城,楚瀚没有让人把棺木送回将军府,而是送到了皇祠,并且告诉了文武百官,他要把沈清叙葬入皇陵,且从此再不选秀。
百官跪下齐呼陛下三思,楚瀚一身龙袍,神色淡漠而不容置喙,他的身后就是历代帝王的牌位和金像,他在祖辈面前的大理石地砖上杀了整整八十九个人,诛了十三个人的九族,二十多个人被流放极北的边陲。
此后他行事再无人敢质疑。
这件事甚至把他母后都惊动了,她说让他不要妄造杀孽,楚瀚当时看着她,却在想,这是我第几次见到她?第二次?还是第三次?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但那一瞬间,他感觉很累了,便又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只道:“里面的是我一生挚爱,这个皇帝本来就是我想为他当的,现如今他没了,我便是杀尽天下人也无不可。”
说罢,楚瀚就径直走了。
其实,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还想着去见见她,想叫她一声母后,还想问问她过的好不好……但现在,失去了沈清叙的楚瀚,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包括活着。
楚瀚在别宫里一边想着沈清叙一边慢慢的走着,长福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把一捧雪合在掌心,轻轻的放在唇边吻了一下——那一瞬间楚瀚的神色专注且温柔,温柔的一只蝴蝶降落在花丛,温柔的仿佛错觉,长福手中的宫灯吱呀一晃,于是楚瀚收回眼帘,那丝温柔便转瞬不见。
长福道:“陛下,药煎好了,天寒,等您身体好点再出来散步也不迟。”
楚瀚无言的点了点头,回去了。
喝完了药楚瀚继续回到小桌前写字,期间小憩了一会,等他醒来又换了个毛笔继续写,长福来送饭的时候瞥见了满地的纸,写的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力透纸背,满地的如出一辙的深情和怀念。
——是沈清叙。
送了饭长福便退下了,掩门时,长福想,那些因为劝楚瀚立后或者充实后宫而丢了脑袋的大臣们,死的倒也不算冤。
楚瀚力排众议把沈清叙迁入皇陵之时便立下了誓,此生再不娶妻,只是当时,谁也没当真罢了。
…
入夜的时候,楚瀚躺在榻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沈清叙依旧是一身白衣,青年的模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左手拎着一壶梨花白,倚在栏杆上冲着他眨眼。
“阿瀚,去喝酒?”
楚瀚眼眶通红,表情却冷冷的,他看着对面的青年,‘哼’了一声:“难为你还知道回来。”
“阿瀚,”沈清叙依旧笑眯眯的,走上来揽着楚瀚的肩,细长的凤眼里含着缱绻的温柔,“我如何不知道?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楚瀚便有些狼狈的扭过了头,眼泪险些落下来,沈清叙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慢悠悠道:“我都看到啦,阿瀚,你是个好皇帝,百姓都活的很好……你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你比答应我的做的还要好。”
“……”
沈清叙放低了声音:“是真的很好。”
楚瀚有些僵硬的站在原地,语气很低沉:“所以,你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了么?”
“哪里有,”沈清叙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你明明生病了,不喝药,还想喝酒,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么?”
“我……”
“算了算了,别找借口了,”沈清叙又叹了口气,拉着楚瀚找了一个小亭子坐下,“先陪我说会儿话吧,但是一会要记得吃喝药,知不知道?”
楚瀚有些懵,他觉得这是梦,又好像不是梦,因为他隐隐约约的记得,沈清叙是死了的,可是这一切又太过于真实,所以他只好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握着了沈清叙那只没有拿酒杯的手。
是温热的。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到了沈清叙似笑非笑的正瞧着他,楚瀚慌慌张张的刚想放开手,却被沈清叙反手握住,沈清叙抿抿唇,万般缱绻都堆在眼底:“阿瀚,你要好好的。”
“陛下?陛下?哎唷,勤王带着一大堆折子来了,您可醒醒啊!”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楚瀚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又听沈清叙道:“阿瀚,你等我下辈子,下辈子好不好?你等我找……”
楚瀚惊慌的从榻上坐了起来:“清叙!”
“陛下?”
长福被突然坐起来的楚瀚吓了一大跳,他刚想告诉楚瀚,勤王来了,却震惊的看着楚瀚愣愣的坐在榻上,无声息的泪流了满面,他一边流泪一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哽咽道:“原来你真的一直都在……”
“沈清叙,原来你,都知道啊……”
长福便瞬间噤了声,弓着身悄悄退下了,他虽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但他晓得,这时候的楚瀚大抵是需要独处的。
楚瀚恍惚了几日,等他从别宫回来以后,脾气莫名的好了些许,起码很少砍人脑袋了,但是却更加的寡言沉默,他将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政务上,几年后,中原河清海晏,万国归顺,楚瀚真的造就了一个祖祖辈辈都没有达到的盛世。
史称‘瀚历盛世’。
6
楚瀚三十五岁那年突然要北去巡视边疆,那时候距沈清叙去世已经十好几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间福至心灵,就是一定要去看看。
朝里的政务又被抛给了勤王,勤王在三年前又被楚瀚封为了储君兼摄政王,楚瀚懒得处理的政务的都推给了他,也还好是太平盛世,没什么大事,楚勤也敢怒不敢言,只能哭丧着一张脸目送他皇兄轻轻松松的去出巡,自己愁眉苦脸的天不亮就去上朝。
戎人早就被赶出了中原,楚瀚命人在沈清叙大败戎人……也是他身死的地方修了一座烽火台,石台下还刻着沈清叙的功绩,楚瀚到了边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座烽火台。
那时候正是下午,初秋的边疆天空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楚瀚没让人跟着,自己换了一身便衣去那里呆着,结果到那里的时候发现烽火台上还站着一个人,太平了十几年,烽火台早没什么人守着了,有百姓去逛倒也正常,楚瀚也没说什么,顺着石阶踱了上去。
上去之后楚瀚发现那是一个少年,背对着他正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一声素白的薄衫,侧颜清俊雅致,背影熟悉令人忍不住想落泪。
那少年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侧过了身,眼神在落在楚瀚脸上时一怔,眉眼间也是楚瀚熟悉的容色,楚瀚呼吸一滞,霎时就失了言语。
然后,他听见那少年轻轻的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