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荔
1
——咔咔咔咔。
——哐！
“紧急！车主正在大量出血，且内脏出现不同程度撞击，因路况原因，距星际交警和医生到达还有十五分钟。”
“紧急！车主生命体征即将消失。”
“紧急！车主即将陷入休克——”
智能悬浮车舱处的主机不断发出机械而急促的叫声，它和车主腕上的通讯器相连，遇到危险时，还能当做临时体征机检测机。
“紧急——”
智能主机还在不停叫嚷着，突然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去，‘啪’一声，关了它的语音系统。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只手的主人颇有些费劲的垂下了手，他的手臂处被车舱内破碎的零件扯出好大一条口子，露出了斑驳的机械骨头和接线板，一动就会因为破碎的零件产生摩擦而发出的声响。
他侧了侧头，脖颈有些费力的望向主驾驶的位置——那里正躺着生命体征渐渐消失的车主。也是他的主人，沈非。
G881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车窗外浅浅的暮色，宛如两丸浸在水中剔透的琉璃珠，他望向沈非的眼眸温柔而缱绻，浅红的唇微微向上翘着，远远看去，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智能仿生人。
沈非的腕上的体征机不断闪烁着鲜红的光芒，急促且刺眼，这是代表持有者生命受到重大威胁的表现，G881侧着头，左手突然使力，将他自己胸口处的智脑拔了出来。
随后他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僵硬，最后重重的将智脑嵌到了沈非的腕上的数据接口里——在一定情况下，他的智脑完全可以进入主人的大脑使其陷入休眠以保护其神经中枢的操作和运行，以等待星际救援队的到来。
相对的，失去了智脑的仿生人，则会在保护期结束之后，再也不可复原。
总之，相对于人类脆弱而珍贵的生命，失去了一个能用金钱买回来的仿生人，还是比较划算的。可是G881不同。
在主人陷入昏迷，没有下达指令的情况下，擅自拔出了智脑——这一点也不正常。
G881的手缓缓下落，他最后不舍的看了一眼沈非的染着血污的面庞，然后轻轻的闭上了眼，失去智脑最后指令的瞬间，他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握住了沈非的手。
——咔哒。
停止运作。
沈非至今为止有两个秘密：第一个是，他的智能仿生人G881，是一个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的，异常仿生人。
第二，他们还是恋人关系。
联盟在上，他向着无数的星星起誓，这将是他一生，做出的唯一一个毫无理智的选择。
他热爱他的国家，可他也无法背弃他的真心。
是的，他爱上了一个有思想的仿生人。
2
“搜救队已经到达，并成功定位患者。”
“患者已陷入深度休眠，大脑中枢完好，准备血袋和手术舱。”
“队长！发现一台报废的G881号智能人，将暂时收归联邦警署，是否等患者醒来签署报销协议？”
“手术舱准备——”
“三。”
“二。”
“一。”
“手术开始。”
…
十年前的沈非刚刚从星际联盟高等教育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拥有高级律师资格证的星际一等律师，联盟对于高等知识分子都十分注重，于是他并没有花一分钱就拥有了一座高级单人公寓和智能悬浮车，入职半年后，沈非将G881买回了家。
作为一个单身汉，他十分需要一个智能仿生人帮他打理家中的一切。
星际公民的性别划分如今不是很重要，因为有了培育仓，母体怀孕早已经成了过去式，同性婚姻合法化也已经通过了一千三百年——何况沈非对女性并无好感，作为一个标准的理工男，他受不了女性总是拖延的时间观和刺鼻的香水味。
所以即便是仿生人，沈非也选择了男性，并且为他捏了一张十分符合自己审美的脸庞。
G881一开始表现和其他仿生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指令绝对不动，直到沈非工作起来忘性格外的大，G881忍了三天，眼见电量要被耗完——这可是会损坏主机的，所以他终于没忍住自己偷偷去充了一会儿电。
第一次当然没被发现，第二次第三次当然也没被察觉，可是沈非毕竟是学法律的，观察力和普通人相比强了不知一星半点，所以在一个月后的一天，G881被抓包在当场。
G881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天，依旧忍不住叹气，凌晨三点，正是人类熟睡的最佳时期，卧室的门半掩着，他仔细分析着从卧室传来的呼吸声，确认再三，才缓缓的从客厅最右侧往最左侧移动，谁想到他刚刚移动到自己的充电板上，温热的电流源源不断的涌进身体，G881没忍住轻轻舒了口气。
“充上电的感觉怎么样？”
“当然很……”一个‘好’字还堪堪含在舌尖，G881震惊的扭头，看见了倚在卧室门口半抱着臂的沈非。
沈非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轻佻的挑了挑眉：“哟，还真是个异常仿生人。”
这个人类怕不是有病。
这是G881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他强忍住内心的无语和不安，故作镇定的看着沈非的脸，问他，“您没有入睡真的是令我惊讶，如果您要把我遣返给联盟，能不能等我充完电？”
星际联盟规定，公民一旦发现一场仿生人要及时遣返，然后统一销毁，为的是防止出现几十年前异常仿生人聚众出现暴动伤害人类的事件。
“攒了小半年工资买回来的呢，”沈非撇撇嘴，眼里却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么贵，看起来又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遣返？”
他就算再傻都发现了他好像一直都忘了给家里的仿生人充电但是他的仿生人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缺电而休眠过，所以他买了一个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睡眠中的呼吸频率，在每晚装作入睡后，暗中观察了几天。
终于被他逮到了。
G881张了张嘴，脸上竟难得的出现了点无措：“……哦。”
G881的这张脸是按照沈非心目中最理想的模样捏出来的：两丸明净的瞳孔干净且清澈，纤长的睫宛如将飞的蝶翼，鼻梁挺而直，鼻尖略圆润，密且白的齿半掩在柔软而湿润的浅红色唇间，白皙瘦弱的脖颈宛如易碎的羊脂玉，然后藏进一截纯黑的衣领里去……
那样完美的脸再配上那样无措的表情望着他时，看起来就……分外诱人。
哦，而且他选的这个型号身体机能完全仿真正常人类，所以……
他恨不得原地弯成一截蚊香。
沈非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止住飞腾的思绪，他看着G881，愉快的笑了起来：“平时你要做的这段日子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再每天命令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就行，平时没有客人来找我，想要充电你就自己去。”
沈非飞快的说完一大串话，然后打了个哈欠：“就这样，G881，晚安。”
G881愣在原地，看着沈非转身进屋上床睡觉一气呵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自从知道自己是个异常仿生人以来，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生怕稍有放松第二天就会出现在联盟的销毁场，他想过千百个自己被发现后的结果，可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么容易。
“……晚安。”
G881看着沈非卧室的方向，慢慢的踏上了充电板，轻声呢喃了一句，然后就保持这样的姿势闭上了眼。
——晚安。
3
“慕！”
沈非睁眼的瞬间就脱口而出了G881的名字，他的脸色惊惶而恐惧，像是即将失去生命中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我在。”G881坐在床沿上，脸上带着沈非常见的那种温柔而依赖的笑，他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沈非的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问他，“我做了早饭，今天不喝营养素了好吗？”
“好。”沈非说，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刚刚我做梦梦到我们出了车祸，你为了救我，把自己的智脑取了出来……慕，你……”
“你千万不要这么做。”他说，“你知道吗，我希望你活着，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人类的寿命本来就短暂，小慕，你不要做傻事。”
‘慕’是沈非为G881起的名字，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后，慕是爱慕的慕，思慕的慕，是沈慕。
沈非完全的把沈慕当成了一个还未成年的星际少年一般谆谆教导，并且把他的真心随意的拿出来捧到了他的面前，完全不顾后果。
“知道啦，快起来吃饭。” 沈慕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是融融的暖意，“我也爱您，与我而言，您比星际的一切都要珍贵。”
“哎呀，饿死了饿死了。”沈非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了头，掀起被子下了床，掩饰性的摸了摸肚子，大步的就往餐桌走去，沈慕跟在他的后面，眼神柔软成了春天的一汪湖沼。
虽然情感在他这里都是在智脑里运行的一串串代码和数据，并不能真实的去感受，可是每当他看到沈非时，胸口处的智脑总会忍不住微微加热，而他的所有的数据也会在一瞬间调制‘兴奋’的思维状态。
他在一开始曾经这么对沈非说过，那时候他严重怀疑自己是出了一些什么故障，想让沈非送他去修理一下，没想到沈非听过之后反而愣住了，看了他很久，然后把他抱进了怀里。
那时候的他觉得胸口的智脑发热的更厉害了。
再后来，他明白了，那原来代表的是他的情感。
沈慕坐在了沈非的对面，看着他吃饭。
“先生，一会儿……今天能不能不去上班？” 沈慕装着一副坦荡荡的模样，显然，作为一个能控制自己所有表情和程序的仿生人，面不改色的撒谎对他简直是一件十分没有难度的事，但是因为没有经验，沈慕难得有些结巴：“今天我、我想……”
“行啊。”沈非答应的很快，甚至都没有听完沈慕的理由，“那我一会给经理请假。”
“……嗯。”沈慕默默的扭过了头，心情难得的有些乱码，明明……他还想好了一大堆说辞没有说出来，曾经为了一件案子能连续加班半个月的工作狂，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沈非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像是看透了沈慕的想法一般开口：“你的事，就是最大的事。加班只是为了挣钱，挣钱嘛……还不是想给你换更好的植入程序么？”
沈慕一愣，觉得左胸处的中心处理器热的几乎要爆炸，又有点酸酸麻麻的感觉……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病毒。
沈慕抬起脸望着沈非，白皙而乖巧的一张精致的脸庞，小小尖尖的下巴，红润而饱满的唇，他在谢知非漆黑的眸子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只是因为偶然而拥有自己思维的异常仿生人，却获得了一份星际最真挚的爱。
博尔赫斯曾经讲，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千千万万个你我终将相遇在无数的宇宙……
如果可以，他能不能舍弃全部的宇宙，只拥有这一个，永恒延展下去的限时时空？
4
沈慕琥珀色的眸子漾着清晨柔软的波光，沈非没忍住，直起腰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皮，沈慕乖巧的闭上眼任他亲吻，唇角往上翘了翘：“虽然您已经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爱您。”
“我也爱你，”沈非说，“那一会儿带你出去玩儿，听说今天星郊有烟火会。”
顿了顿，他又有点得意的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喜欢看那玩意，其实我昨天就请好假了。”
沈慕睁开眼，有些惊讶：“可我记得您最近不是有个大案子吗？”
“管他的，”沈非哈哈一笑，“我和老板说，要和我家小朋友去看烟花，不给我假我就辞职！”
沈慕的眼弯成了一道月牙，纤长的睫掩住了真实的情绪。
下午出门的时候，沈非坐在驾驶舱，沈慕坐在他的身边，看着车舱外明媚的阳光，白皙的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看上去珍贵而脆弱。
“慕，”沈非抽空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沈慕扭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柔软又诚挚：“想你。”
“……”沈非一愣，脸上慢慢浮出一层薄红来，他咳了一声：“突然说什么情话，怪让人不好意思。”
沈慕的笑容慢慢加大：“可我明明是认真的。”
沈非默不作声的开过一个路口，然后道：“慕，你知道吗……之前我总觉得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向宇宙祈祷，许愿，或者是买一束傻不拉几的花走到大街上告诉所有人他爱某人、愿意为某个人奉献一切很傻，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我也想为你做遍全世界最傻的事，告诉所有人我爱你。”
沈非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沈慕的，两个人都没有再作声。
沈慕的身份就像是一个炸弹，他是联盟不允许存在的意外，是该被销毁的失败品，可是他不仅活下来了，还拥有了一个爱人。
即使对应的代价是他们这一辈子都要将这段感情掩于人后，也甘之如饴。
沈慕说：“我已经很幸运了。我拥有了整个星际最完美的爱情。”
沈非和沈慕相视一笑，握紧了彼此的手。
他们彼此都知道，当面临某种抉择时，他们都会为了对方献出自己的一切。
5
“手术成功，转入恢复舱。”
“是。”
“星级护士开始检测体征，营养剂同时准备。”
“是。”
沈慕下车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险些摔下来，沈非眼疾手快的抱住了他：“小瑟？”
“抱。”沈慕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脸，他的手臂勾在沈非的脖颈上，像个朝大人撒娇的孩子。
沈非颇为受用的笑了笑，顺手就把沈慕抱了起来，沈慕就像一个树袋熊一样结结实实的缠在了他的腰间，脸颊埋在他的肩窝，沈非吻了吻他的发，大步朝着星郊最偏僻的一个观望台走去走去。
他们赶到时时候已经接近薄暮，观望台的入口处是一小个一小个的悬浮舱，沈非预约了一个情侣的舱体，用虹膜解锁后两人就站了上去。
这个时候站在悬浮舱中，将会透过浅淡的暮色看到宇宙内数以亿万计的恒星在黑暗的虚空深处互相影响着共跳宇宙芭蕾，而每一个参与者放大了看，都是一只孤独而闪亮的小岛，磅礴的宇宙有着人类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诗意。
两个人站在离地面很远的空，沈慕突然问：“先生，还记得你发现我是异常仿生人的那天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沈非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你刚刚站到充电板上，听到我的声音你猛地回过头来——那个表情真的是可爱又有趣，就像个考试没考好担心大人生气的小孩子。”
沈慕浅红色唇角往上扬了扬，他的心情显然看起来很好，“那个时候您肯定没想过有一天您会爱上我。”
沈非靠到了栏杆上，眼里藏着沈慕看不分明的深情：“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
沈慕的从容变成震惊：“——嗯？”
沈非揉了揉他的头：“慕，你为什么总是在质疑自己呢？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还要好很多，反而是我这个人……无趣到了顶点，除了写代码什么都不会，看花是花，看水是水。”
沈非叹了口气，看着他不甚明白的眸子，继续道：“但是当你和我在一起之后，我突然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因为有了你的存在才更加美好。”
“……”
沈慕抬头看着沈非眼中那两个小小的自己，差点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异常的仿生人，兼带着所有仿生人都会有的基本程序，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人会多看他一眼，他是如此的普通。
可他却拥有了这个星际最完美的爱。
6
“患者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
“患者还在休眠状态，不知道是否有仿生人智脑意识存在大脑中枢，是否需要唤醒？”
“注射营养剂，纯氧准备。强制唤醒。”
“是。”
“注射时长三十秒，距离药效还余五分钟，准备。”
“这里确实很美，是吧？”沈非转头看着外头大片大片的银河带，紫红莹白的星云就这样夹杂在其中，美的炫目，“可惜离我们的家太远了，不然就能天天带你来了。”
“天天？” 沈慕轻轻的笑了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等你老了可怎么办？走也走不动了，难道还要我背着你么？”
“啊……”沈非轻轻的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说，“那就算了……我怎么舍得让你累。”
沈慕眨了眨眼：“我又不会累。”
“那也不行，有我在，你什么苦都不需要吃。”
沈慕慢慢的叹了一口气，他用那两丸琉璃珠似的眸子盈满了爱意的望了沈非一眼：“我真的是……非常爱您。”
沈非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沈慕，表情有些微妙：“慕，你今天……简直像一个情话课本。”
沈非笑着接下去：“简直可爱死了。我非常喜欢。”
“……”
沈慕一顿，扭头看向了舱外，大而明亮的眸子带着奇异的寥落：“看——烟花，快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大簇大簇闪亮的花火喷涌而出，绽出奇妙的而绚丽的图形，比起古华夏花火一瞬的美丽，星际的花火更为精致与华美，连绵不断的花火凝固在半空，然后变成无数闪亮的碎片坠落到宇宙的深处，宛如流银。
沈慕渐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僵硬，舱外的花火还在继续，沈非却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从衣兜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戒指盒。
那里面是一个模样十分漂亮的陨石戒指。
“在宇宙中，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小岛，直到引力将我们相连，慕，你就是我独一无二不可回溯的引力，我愿意拿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重原子起誓，我爱你，直到宇宙覆灭。”
“那么，你愿意与我共度余生吗？”
滴——
“药效已发挥，患者即将清醒。”
沈慕悲伤又甜蜜的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不愿意。
可惜梦都是要清醒的。
7
“患者清醒。”
“……这是，哪里？”
“先生您好，您于昨日与您的智能仿生人在星郊回程时突然遭遇悬浮舱故障，您被判断为中度伤害，大约是您最后的命令，您的智能仿生人在最后关头掏出智脑护住了您的大脑中枢，您才得以获救。先生，这份仿生人销毁文件还需要您签署持有者姓名，您……”
“……先生？先生？您怎么哭了？”
“您还好吗？”